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〈春光獻祖國〉創作談(一)
「中國風」是一個既寬泛、又往往被窄化的概念,「惡紫奪朱」的重災區。對十八世紀的巴黎來說,是遙遠東方風情;對二十一世紀初的華語歌壇來說,是淫於中二口號的豪放派和溺於耽美古風的婉約派;而在我小時候,從學校老師和電視節目上感受到的所謂中國風,是旗袍、中國結、《每日一字》、電台裡的國樂、故宮、瓊瑤、鄧麗君、鳳飛飛這些受到官夫人和附庸風雅的婆婆媽媽們喜愛的,具有儒家思想統整下的現代性與民族美德的符號,剔除了民間原生的粗野和現實暗面的殘酷,顯得精緻、順從而保守、無聊。這種品味在九十年代隨著世代交替和國民黨的落伍悄然退出了流行,但並沒有消失。千禧年後,它又在中國大陸各路「廣場舞神曲」的大行其道下,向我們宣示了其頑強的存在,差別只是多了一些人民群眾所喜聞樂見的土味,就這麼像是嘲弄著那些標榜年輕、時尚或各種思想性的娛樂圈與藝文界。
我喜歡這種能顯露出理想與現實之反差的諷刺,更愛把各種飄忽片面的唯美幻想拉回地面,因此,我對「廣場舞大媽的中國風」開始感興趣了。
〈春光獻祖國〉創作談(二)
廣場舞歌曲大都是陳腔濫調。其實大多數流行歌曲都難免落入陳腔濫調,然而後者的情況多是創新失敗或深挖本格不到家,前者則是從一開始就沒想要創新或者深挖,只照搬、拼貼一些既有的套路就滿足了;其受眾也比較喜歡不帶負擔地享受熟悉的氛圍,甚於各種過度執著於主義、美學而往往不免流於刻意的銳意與深意。就像我們上站也經常會優先瀏覽含有熟悉素材的同人二創,而不想耗費心神去接觸新的原創或還沒看過的經典。明乎此,我們便可發見「陳腔濫調」的正面價值,然後運用「錯置」的思路,在A領域刷B彈幕,在B的圈玩A的梗,使單純的老套煥發出混雜的新趣味,同時也讓我們得以換掉以往粗率的成見,重新審視那些「陳腔濫調」是何以能夠長久存在,有著什麼不會輕易被時代所淘汰的底蘊。
我讀過許多指斥當前流行歌曲、革命歌曲、網絡小說、媒體文案是如何流於千篇一律的文章,當我看到它們描述並且搬演其中套路的時候,往往能哈哈大笑;於是不用我多說,大家也知道「陳腔濫調」實亦具備著很有傳染力的惡搞潛能。那麼,不用再多想,當我靈感突發,蹦出了〈春光獻祖國〉的前兩句歌詞,我就知道這首歌只宜用一種方式寫完,就是:將陳腔濫調進行到底。
〈春光獻祖國〉創作談(三)
〈春光獻祖國〉的歌詞都是按照基本法來的,三千年的基本法。開頭「桃花開唷李花開 姐姐妹妹動起來」的筆法是從《詩經》到歷代民謠一路傳下來的賦、比、興,先興後賦,前句寫景後句寫人,借景生情,乃至情景交融、物我合一,可謂最老的老套,再加上「桃李滿天下」這種能帶出「教師」相關印象,而能讓大媽們喜聞樂見的傳統要素。之後從「給你自己」到給心上人、給同胞們、給這大地,是對應《大學》裡「修身-齊家-治國-平天下」的次第,正宗儒家思想,最陳的陳腔。再然後「從那怒江南 到漠河北」也是從古文到愛國歌曲都屢見不鮮的句式,只是把「江南」和「塞北」這種常見地理名詞去到更盡一點;「到處都有花容明媚」變化自〈我的祖國〉最後一句。「從京城 到原野」也是照搬「從中心到邊陲」的中國古代天下觀;「到處都有生的喜悅」取法自〈玫瑰玫瑰我愛你〉等三、四十年代流行曲與文藝腔的修辭,也是老派。「來擺擺手」直接對應廣場舞動作,「無限春光在我胸」混自毛詩「無限風光在險峰」和成龍「豪情壯志在我胸」(李宗盛詞曲),合成一個無敵的大媽形象;最後「無限春光獻祖國」除對應教科書式頌歌的濫調,也還有「野人獻曝」這麼一個典故,如此也就能夠總結我在廣場舞大媽身上看到的「自得其樂」這樣一種最核心的精神。
〈春光獻祖國〉創作談(四)
當代人文社科和藝術界有一個重要概念:Culture Jamming,中譯「文化干擾」或「文化反堵」,然而jamming來自無線電術語,所以明確一點的譯法應該是「蓋台」或「擾亂」,傳神的譯法則當屬流行語「惡搞」或ACG同好熟悉的日文「亂入」。文化研究學者和鍵盤戰士推崇它能扭曲、消解各種人為建立的權威性與神聖性,發揚下克上的精神;廣大網友和同人創作者則可能比較在乎搞笑和「萬物皆可東方化」這種增生我黨觸手的可能。然而,除了戰爭和繁殖這兩種外擴的驅動力以外,我們也可以經由分析自己在惡搞、被惡搞、觀賞惡搞之時的心理活動,反思自己以往看待各種事物的心態,以及人們在各種鄙視鏈上的定位與向量,從而養成一種比較能夠超然的視野,然後可以不落入偏執地繼續認真惡搞、歡樂聖戰。
廣場舞經常在社會上被嫌擾民,在藝術上被斥淺陋,「二次元」不也如此?不同的是,我們很少人能像大媽那樣,夷然無懼地真心自豪於這份喜好,甚至不用找什麼學術理論來壯膽。所以如果你平常是處在鄙視、無視廣場舞的圈子,而今又在這首歌的彈幕上看到「我老了就跳這個」,可堪翫味的東西就多了。
发表于: 2022年10月1日 16:56